(想像阿嬤讀完文章後的表情......)
這是一篇抱怨文
發洩我對於阿嬤的怨恨,趁她還沒回天家之前,好好跟她算清楚,在我腦海中留下的話語,一筆一筆寫出來算帳。
該從何說起......印象中的盧瑕,總是有忙不完的勞力活,為了兒子、女兒、孫子,忙碌的過著每一天,好不充實。才148公分的小身軀,充滿能量,散發她源源不竭的活力,以她所知道的方式,給予愛,給予她所能夠給的,就是這樣讓人討厭,以其他人為優先,讓自己看起來很辛苦,幸好養出我這種心地善良孫子,不自主的心疼她,她不累,當乖孫的很累,於是不想扮演偽善的孫子了,打出來把阿嬤罵一罵,痛快一下,幸好她不識字。
西元1930年,日本昭和五年,台灣還是日本的殖民地,物資普遍缺乏,農業時代,生養眾多,多一個孩子就是多一個資源,幫忙務農、產出、工作,用身體勞力來換取物質上的收穫。
民國19年秋天,庚午馬年,九月份某一天的清晨,盧暇以長公主的身份誕生到彰化的一個小村落,自小就聰明伶俐,才三四歲就懂得算數,好好栽培說不定能成為數學老師,或是大腕女企業家。算命仙說:「因為馬兒白天奔跑,傍晚休息,屬馬的傍晚出生好,早晨初生的馬兒,易勞碌。」話雖如此,當時的醫療落後,還不能夠剖腹產,哪能挑選孩子出生時辰,也不知算命的這番話準還不準,飯後說來娛樂之餘,好似有幾分道理在。
盧瑕的父親身體欠安,據說是因為曾經在造紙工廠工作,早期紙類生產廣泛使用成本低廉的石灰法,石灰就是氫氧化鈣,粉塵會刺激粘膜,造成慢性咳嗽,因為長期吸入而罹患肺炎,抱病的父親無法提供家庭經濟支撐,貧窮的生活,讓她脫下公主的衣裳,格外早熟。
天真爛漫的年紀,卻不允許自由自在玩耍,她的小手牽著大妹,背上背著二妹,看著母親為早逝的么弟啜泣,她就是佇立著,看著,一夕長大。都怪空氣中瀰漫的壓力,一團化不開的憂愁,害她童年早熟,個子長不高,小腿沒有肉,鳥仔腳,一點也不漂亮。
彎彎繞繞的曲折小徑,巷子深處的三合院裡,才九歲的盧瑕,身為長女,已經能熟練的燒柴煮地瓜葉,看著兄長們開始讀書識字,盧瑕一邊餵豬,心裡好羨慕,好想坐下,好想拿筆,無可奈何的她只好使勁的壓抑,把心裡升起的一股不平,壓到最深處,才能即時完成手邊的工作。日復一日,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,大人沒給予識字的機會。久了,也忘記爭取了。
再長兩歲,恰逢台灣進入鳳梨罐頭的成長階段,聽鄰居姐姐說二水有職缺能幹活,想要改善家計的她,不願錯過這個磨練自己的機會,小小年紀,就跟著人家去工廠工作,看著機器,把鳳梨白色的心敲掉,留下黃澄澄的果肉,再經由人工,一顆一顆去除表面粗糙的芽目,最後變成外銷全世界的黃金。還只是個單純的孩子,哪裡知道自己置身在鳳梨罐頭轉變的關鍵時刻,在角落吃著自己帶去工廠的泡麵,捨不得吃完,一次只吃半包,邊吃眼淚就邊掉,想家。
1937至1945年間,皇民化運動進入第二階段,思想、生活上日本化落實更加徹底,渴望學習的盧瑕,碰上這個能讀書的機會,就去參加夜間日本語講習所,早上忙完工作,晚上就去學習日語,聽起來好像很上進,才怪,11歲而已,讀書沒有,只是去打瞌睡,放入腦袋的就只有片假名,50音是她唯一寫得透的文字,只有片假名。(當時把片假名當成漢字的注音,所以從片假名開始學起,也稱片假名為台式的日本語)
果然不是讀書的料,打瞌睡沒多久,二戰爆發,握在手中的筆,被時代的大手抽走了。美軍空襲,陸續在台灣各地轟炸,時不時傳來避難的廣播「空中警報,躲防空洞」,躲呀,逃呀,保命要緊,戰爭下的犧牲品,能活著就是奇蹟。
雖然世界在戰爭,但還活著,就是要求溫飽,辛苦栽種的資源都被拿去當軍糧,充公了,自己勞力收穫的稻作,一旦私藏被發現,就是一頓毒打,總是蕃薯籤啊蕃薯籤,只是想吃飯,不要跟我說什麼愛國精神,阿瑕的青春叛逆,也不過就是幾句嘟噥,大家都一樣苦。
日軍戰敗,曾經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日本人落難了,昔日的趾高氣昂不在。還記得,有一傍晚,好奇的她跟著大哥去湊熱鬧,看「四腳仔,洗身軀」,悄悄跑到日本人家外面,看他們一家人赤條條的在古井邊洗澡,阿瑕大哥說:「日本人,就是有禮無體」,表面上很有禮貌,私底下卻沒有漢人正統男女有別的思想,混在一起,很是不雅,有點像衣冠禽獸的暗諷,像是穿著衣服的動物。大哥這麼說,阿瑕也就一直記著,即使物換星移,日本人在她心中的印象,沒變過。
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。這個家,陰盛陽衰,父親體弱,么弟早夭,阿瑕身為長姐,怎麼忍心出嫁呢?聽說隔壁、隔壁、隔壁村的鄭姓人家,男丁興盛,生了四個兒子,隨著成年成家,家裡要住不下了,剩下老四,沒什麼缺點,就是更窮了些,也不曉得什麼緣份,鄭家最小的兒子,於是成了盧家的上門女婿,這個年輕人原本叫鄭英,從此變成盧鄭英。
沒有做過轎子出嫁的阿瑕,都還記得二嫂過門的模樣,頭戴鮮花,腳踩繡花鞋,脣紅齒白,那花一般的模樣刻在心上,至今成親的樂曲都還會哼兩段。自己就罷了,兩個寶貝妹妹,可不能馬乎,都是從自己手中風光嫁出去的。
婚姻,不是兒戲,感覺不怎麼有趣。有一回,做工回家,發現藏起來的生活費,又被丈夫拿去賭博,一氣之下,當眾演一齣潑婦罵街,雙手一翻,當場掀了賭桌,相當精彩,可惜底下觀眾都沒有幽默感,鴉雀無聲,竟悄悄的離場,留下夫婦二人。古人說:「在家從父,出嫁從夫」,但是這位盧女士,沒嫁過人,沒當過人家媳婦,說話本來就中氣十足,生氣起來,果然河東獅吼,厲害厲害。
貧賤夫妻百事哀,芝麻綠豆大小事,樣樣有毛病,床頭吵,床尾和,日子照樣過著,孩子也三年一個接一個,頭兩個都是女孩,體弱的父親就開始碎嘴,說怎麼帶來了一群女孩兒,聽了阿瑕心都碎了,生男生女豈是自己能左右的,所幸後來又生了兩個男孩,總算有點交代。坐月子時才有的麻油雞,好香啊,大女兒鴛鴦,在一旁眼巴巴看著,雙眼滿是渴望,做父母的,當然不捨,哪還吃得下,就把雞腿給孩子,自己喝湯,這一碗到底是雞湯還是母愛。
夏天是綠竹筍的季節,丈夫會到山上,幫忙農家採收,賺取家用,一上山就是一週才回家,阿瑕也會抽出時間去幫忙,總是會帶著還沒上學的孩子去作伴,有孩子的陪伴,甚是寬慰,有時候她不禁佩服丈夫,一個人怎麼敢住在黑漆漆的簡陋竹寮,好大膽。
鄉下人農忙之餘,總會做些點心,用圓糯米做的紅龜粿,軟糯的外皮包入花生餡,是丈夫最愛吃的甜食,偏偏他胃不好,吃了不消化,卻又貪食,吃完老喊疼,看他如捧場又如此難受,真是矛盾。
阿嬤的青春時光,講來講去,也就這些小故事,總是講給孫子聽,也不考慮孫子耳朵都長繭了,只好打出來,消遣消遣。
致,最親愛的,最讓我暴怒的阿嬤。
花好月圓,Namaste.